李尚平為人耿直，在校內外得罪了不少人，有人猜測他的死和他之前抓到的一個小偷有關；有人猜測和他在電視節目中曝光的一位商人有關；還有人猜測和他之前得罪的一位校長有關……

但據媒體報道，最遲在2002年教師節前，當地公安部門就已將此案以“搶劫、流浪犯罪”罪結案。

2019年6月，李尚平一案因湖南省新晃縣另一起案件再次回到公眾視野。據《中國青年報》報道，7月2日網校頭條，湖南省公安廳已成立專案組，重啟對該案的偵查。

案件發生至今已17年，李尚平的父親李三寶多年上訪，2012年含恨而終；母親王令秀經歷了喪子、喪夫之痛，在家中兩塊牌位前痛哭流涕。李尚平的妻子劉珍（化名）雖然離開家鄉益陽改嫁，但87歲的母親在7月10日去世時留下了遺言：“李尚平案破了嗎？”

劉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猝死

李尚平的妻子劉珍記得，2002年4月26日，星期五，益陽市赫山區龍光橋鎮下著大雨。下午5點左右，她給在鎮上南塘中學教英語的丈夫打電話，說今天不回家了。丈夫說，他也在學校躲雨。

掛斷電話后不到半小時，李尚平便暈倒在距離家僅300米的龍光橋鎮長坡村馬尾嘴附近的路邊。

南塘中學距離出事地點不遠，很多同事聽說事故發生后都趕到了現場，其中就包括趙朝陽。他記得，李尚平倒在地上，右臉塌陷，耳后有一個大洞，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李尚平的姐姐李尚佳和父母也趕來了。他們剛走近，老兩口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7月7日，李尚平母親王令秀在雨天回到家中。17年前，她的兒子也是在一個雨天被殺害的。新京報記者邵曉欣攝

劉真直到接到姐夫的電話，才知道丈夫出事了。姐夫說：“快回來，直接回家。”當她打車快到家時，發現附近街道上擠滿了人。人們圍堵著，堵住了車門，不讓她下車。出租車直奔她家門口。

7月4日，李尚家告訴新京報記者，事發后不久，赫山區交警大隊就帶著法醫來到現場，認定李尚平是交通事故死亡。但第二天，益陽市公安局又帶著法醫來了，在李尚平家的院子里重新做了尸檢。劉真因為哥哥的阻攔沒有下樓，但她的父親李三寶在場，稱尸檢和開顱手術的結果是，是被槍擊身亡。

李尚平的好友曹懷宇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后來從專案組獲悉，歹徒朝他嘴部開槍，子彈穿過大腦，距離不超過兩米。

李尚平的死從表面上看，似乎沒有任何征兆，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良的社交能力和耿直的性格讓他處處樹敵。

據曹懷宇回憶，1993年中專畢業后，李尚平在一所省重點中學擔任高中英語老師，后來因與一些同事意見不合，他先是被調到初中，又被調到小學。

由于小學沒有英語課，曹懷宇利用關系，幫助李尚平轉學到他出事時就讀的南塘中學，教初中英語。

在劉真眼中，李尚平性格孤高，與學校里的同事合不來，為人直爽，心狠手辣，經常冷嘲熱諷。“他會說你沒本事，只會阿諛奉承！要是同事到他家來，打牌打得不好，他就會說他是豬頭。”

工作之余，李尚平熱愛上網，經常一回到家就在臺式電腦前上網到凌晨。劉真記得丈夫的網名叫“老九”，取自古語“九儒十乞丐”，意思是儒生是第九等人，乞丐是第十等人，老師的地位很低。

李尚平生前讀過的書，至今仍保存在他姐姐李尚嘉家中，裝在幾個麻袋里，書的側面寫著他的筆名“老九”。新京報記者邵曉欣攝

他經常在新浪網、焦點網、湖南紅網等網站上發文，表達對教育問題的關注，此前發表的《一位教師的內心獨白》一文獲得了數百條回復，引發熱烈討論。

因為關心時事，李尚平還在益陽電視臺圖文頻道兼職總編輯。曹懷宇是這個頻道的創始人。李尚平創辦了《天天315》節目，專門接受各類投訴，曝光、查處售假商家。曹懷宇說，這段時間，他們可能得罪了一些人。

另一起侵犯隱私事件發生在李尚平出事的幾個月前。

2001年12月下旬，南塘中學多名教師欠薪，李尚平站出來，撥打益陽市長熱線、赫山區政府投訴，并在湖南經視論壇、紅網“百姓之聲”欄目發帖《湖南益陽800名教師2001年12月份工資被假冒》等。

湖南都市頻道曝光此事后，工資問題很快得到解決。但2002年3月21日，也就是電視新聞播出的第二天，李尚平在日記中寫道：有些人不喜歡惹事生非的人，哪怕逼著我下崗。他還說，“我隱約聽到一個信息：我要倒霉了。”

未找到結果

李尚平出事后，與公安機關私交甚篤的曹懷宇請假跟隨赫山區公安局專案組展開調查。曹懷宇記得，專案組是由區公安局局長親自帶隊，派出40多名警力，直奔李尚平家附近的益陽市強制隔離戒毒所。

在劉真的印象里，丈夫被殺時留下了好幾條線索。比如，手上的白金戒指和摩托車都留在了現場，平時身上也沒有帶錢，說明殺人不是為了搶劫。比如，李尚平練過拳擊，身體強健有力李尚平案被調查，陌生人根本無法靠近。曹懷宇還稱，法醫鑒定結果顯示，李尚平身上沒有打斗痕跡，摩托車上也沒有劃痕。警方因此推斷，案發時李尚平是主動攔車的，行兇者極有可能是熟人。

李尚平妻子劉真（化名）接受記者采訪。 新京報記者邵曉欣攝

偵查中，警方先從情殺案入手，發現李尚平生活簡樸，無感情糾葛，隨后以復仇為主線展開調查，順藤摸瓜，追蹤劉真整理出的李尚平21本日記以及李尚平每日的網上發文。

李尚家姐妹記得，那段時間，專案組的警察幾乎每天都會上門，問李尚平打過人嗎、抓過小偷嗎，同一個問題他們回答“一萬遍”。曹懷宇記得，專案組的調查完全沒有方向，誰跟李尚平有糾紛，就一直查、一直查。

“當時專案組至少有五個組，一組整天呆在家里查電腦、日記，一組到當地走訪，一組到外地調查。”曹懷宇記得，有一次，有線索顯示李尚平在長沙一家臺球廳和人打架。警方迅速趕赴長沙，最終確認對方確實沒有作案時間。

曹懷宇回憶，這樣的調查持續了一個多月，專案組的組長從主任變成副主任，再從副主任變成普通民警，專案組人員也逐漸減少，從最初的40余人減少到7、4人，隨后“慢慢就解散了”。

李尚家記得，專案組的最后一任組長是蔡一志，他是李尚平的同學。偵查初期，蔡一志每天帶著警犬在案發現場周圍的山林里搜尋線索，一有發現就通知家人，決心要破案。“但在偵查中途，專案組突然解散，蔡一志沒露面，也不接我們的電話了。”李尚家才知道，蔡一志被調到農村，“最后也沒人關心（李尚平案）。”

據《南方周末》2002年7月報道，時任赫山區公安局副局長的雷某表示，警方對各種傳聞進行了調查，包括小偷報復、被舉報的煙販報復、被得罪的工地老板報復等，都認為這些傳聞都是不實之詞。

李尚平的家人認為，李尚平被殺與其舉報當地政府克扣教師工資有關。李尚平家人懷疑兇手是當地的“流氓”。因為這個“流氓”是李尚平的熟人，據說案發現場有人聽到李尚平叫他的綽號。“但這個‘流氓’也是受人指使的。”李尚平說，益陽一直有關于此事的傳言。

李尚平逝世前的照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2002年6月之前，專案組還在辦案的時候，曹懷宇曾私下見過蔡義子，蔡義子說這個案子太難了，無法偵破。

據曹懷宇觀察，專案組當年只是做了外圍調查，“包括他的電腦、日記，以及一些親朋好友的賬目，跟誰有仇，有什么糾紛，但其實都是外圍的，跟他因舉報被殺的傳聞沒有實質性的關系”。

不管怎樣，事發一個半月后，王玲秀聽說赫山區公安局以“搶劫、流浪”罪對李尚平立案了結。她到公安局詢問，公安局卻閉口不談，“說根本就沒有立案，叫我們不要聽信外面的謠言。”

7月12日下午，新京報記者致電赫山區公安局，該局一名工作人員表示，李尚平一案仍在偵查中，“以土匪作案結案”的說法不實，相關細節暫時不方便透露。

破碎的家

自從李尚平去世后，一家人的生活就被打亂了。

母親王靈秀每天都會去兒子的墳前哭，有時被家人拉回來，有時被村民勸說。李尚平的遺像被放在二樓的書柜里，王靈秀不敢上樓，總是在一樓打掃房間。

姐姐李尚嘉也哭個不停。看書看到書里哥哥名字里的字，她就會哭；出門在街上看到一個和哥哥很像的背影，她也會哭。她好像失去了味覺，食物送到嘴里，肉和胡蘿卜的味道都一樣。她簡直不想吃東西李尚平案被調查，10天瘦了6公斤。

17年前，李尚平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殺害。如今，那里正在修建房屋，原來的路已經很難辨認。事發后，李尚的姐姐每次回娘家都要繞很長的路，她不想再走這條路了。新京報記者邵曉欣攝

和婆婆、姑姑相比，劉真是個冷靜、理智的人。曹懷玉形容她“受過良好的教育”。丈夫去世后，她整理、閱讀丈夫的日記，也學會了像丈夫一樣上網發信息，似乎比以前更了解丈夫了。

1993年，在一本日記里，劉真看到李尚平用工整的字跡寫下了自己的人生志向和目標：“做一個說真話的作家”、“以正義治理天下”。她開始關注以前從未關注過的話題，在QQ上與關心李尚平的網友聊天，在天涯社區發帖，告知網友上訪的最新進展。她還給自己取了個網名“看不懂”，因為她看不懂這個家里發生了什么。

工作上，劉真和李尚萍一樣，也是一名老師，在赫山區另一所學校教體育。由于學校離家較遠，她中途要換乘兩趟公交車、一次輪渡，所以只有周末才回家。

但李尚平去世后，她4歲的兒子李文博（化名）突然無人照顧。劉真想轉到離家較近的學校，但最終未能如愿。2003年9月，在北京記者的幫助下，她辭去教師職務，離開益陽，到江蘇一所民辦學校就讀。

為了能多陪陪兒子，劉真提出要帶著公公婆婆和孩子一起來江蘇生活。但公公李三寶不同意，堅持留在老家。“但整天呆在那個傷心的地方，全家人整天在一起哭，也會影響到孩子。”劉真說，有一次，還在上小學的李文博爬到爸爸的椅子上玩，突然跑來問爺爺，“東西壞了好還是完好好？”

爺爺回答說，當然不破最好，因為衣服破了就不能穿了。

李文博說道：“沒事，解決了就好，爸爸的案子解決了就好。”

在江蘇生活了幾年后，劉真似乎走出了過去的陰影，再婚了，丈夫也是一名教師。李文博從小在益陽隨爺爺奶奶長大，性格內向，沉默寡言。

相比家中三個女人，李尚平的父親李三寶則顯得倔強一些。2002年5月22日，案發后不到一個月，李三寶就帶著妻子、兒媳上訪。上訪目的很簡單：希望政府督促公安部門盡快破案。

6年來，李三寶等人先后找過益陽市委、市政府、市教育局、市信訪辦、市公安局、赫山區公安局等單位。李三寶還帶著妻子和親屬來到長沙，找過湖南省委、省政府聯合接待辦、省政法委、省公安廳等單位。每次上訪，幾個人遞交材料，之后就沒事了。

劉震記得，益陽市政府辦公室的一位領導告訴他們：“這個案子公安機關會查的，你們放心，但也別著急。”

曾經燃起的希望

案件發生后的最初一兩年，社會上有不少人關注李尚平。

2002年5月9日，湖南紅網首次報道了李尚平被殺案。同年7月15日，一位媒體人在天涯社區發表了《李尚平老師被槍殺案親歷調查》，點擊量達6萬余次，回復5000余條。網友們還在“網絡紀念”上設立了“李尚平先生紀念館”，人們可以留言、敬酒、燒香、點蠟燭等，至今訪問量已達24萬余次。

此后，《南方周末》、《現代教育報》、《中國教育信息報》等媒體相繼報道了李尚平案，引起了社會的極大反響。2003年4月19日，中央電視臺《新聞調查》欄目以《一位教師的意外死亡》為題連續三期報道了該案。

央視節目播出時，李尚平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電話鈴聲不斷，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打招呼。李尚平回憶，還有一個來自加拿大的電話。

李三寶隨后在接受網友采訪時表示，央視節目播出后，時任益陽市委書記召集教育局、財政局、龍光橋鎮聯辦和南塘中學校長開會，要求對李尚平案進行徹查。

王靈秀記得，電視節目播出后，省領導接見了她，領導身材高大，說著一口普通話，領導說：“老頭子，您說話真好，我聽得懂。”

這期間，李尚平家里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似乎大家都在等待著“真相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但真相始終沒有水落石出。此后，李尚家再也不想讓父母和嫂子上訪，“證人都上電視作證了，再上訪又能怎么樣呢！”但李三寶不聽，他和女兒爭辯道：“兒子被殺了，父母都不幫他討回公道，還有誰能幫他呢！”

上訪的幾年里，李三寶經常出去釣魚。有一次，李尚嘉勸他別去了，因為他釣到的魚都送人了，自己從來沒吃過。可李三寶卻淚流滿面，“我根本沒出去釣魚，出去哭了又回來！”

據李尚家回憶，李三寶上訪一直持續到2008年左右。2012年，73歲的李三寶被診斷出患有肝硬化，從確診到去世，只用了110天。

李尚嘉覺得父親把哥哥去世的痛苦藏在心里，去世前的最后半個月，李三寶把孫子李文博叫到床邊說：“你要好好讀書，別人有父母，你只能靠自己。”

李尚平、李三寶去世后，村干部擔心王靈秀傷心，將二人的遺像和牌位搬到了村辦。新京報記者邵曉欣攝

重啟調查

2019年6月20日，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當晚，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縣委宣傳部發布通報稱，2019年4月中旬，新晃縣公安局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一舉查獲杜某涉黑涉惡團伙。偵查中，杜某供認2003年1月殺害鄧某，并將尸體埋在新晃市某中學操場內。獲得案件線索后，市、縣紀委監察、政法委、公安局成立專案組，迅速開展工作。

在媒體報道了新晃游樂場埋尸案后，劉真打電話給兒子李文博，讓他在網上多發些帖子，或許李尚平的案子也能破了。

此時，李文博已大學畢業，正等待研究生開學。李文博告訴劉真，兩起案件不同，新晃案“相當于有人被抓后自首”，而他父親的案子“連個痕跡都沒有”。然而，6月23日新京報發表的《鄧世平冤案平反了，但別忘??了李尚平案》的評論，讓李尚平再次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

6月27日，一位與李尚嘉相識的北京律師在新浪微博上發文《鄧世平案后，專訪李尚平姐姐，追問17年前槍擊案》，迅速引發關注。兩天后，吳丹紅在新浪微博上稱，鶴山市公安局已與李尚嘉取得聯系，準備重啟對李尚平案的調查。

7月2日下午，《中國青年報》報道稱，益陽市公安局已成立專案組，對17年前李尚平被槍殺案展開偵查，湖南省公安廳派員指導調查。同日，湖南紅網時科新聞報道稱，湖南省公安廳表示，益陽警方已對李尚平被槍殺案展開偵查。目前，專案組已增加精干力量，加大偵破力度。省公安廳已派出刑偵專家指導調查。

對此，李尚嘉告訴新京報記者，6月30日，赫山區公安局聯系過他，但他并不了解當年的案情。

除李尚家外，其他涉案人員似乎并未受到警方調查。7月5日，新京報記者找到案發時聽到槍聲的村民劉某。劉某稱，近期沒有公安局工作人員來調查情況。

對此，新京報記者7月12日致電湖南省公安廳新聞辦，希望了解李尚平案重啟偵查的原因以及目前的進展情況。但該辦工作人員稱，負責此事的同事因故外出，截至發稿時尚未得到回復。

這幾天，李尚的家里又熱鬧起來，各地的親朋好友紛紛打電話向她提供線索，李尚平一案的偵破似乎指日可待。

山東記者問李尚嘉，如果案件偵破，她會有什么感想。李尚嘉稱，哥哥去世后，家里就沒了歡樂，她想和過去告別，重新開始，“可是，人的一生，能有幾個17年呢？”

因為家里的問題，劉真也回到了益陽。17年過去了，她破案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她認為，如果這次李尚平的案子不能破，它可能真的會成為懸案。它可能像幽靈一樣永遠飄浮在這個家庭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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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曉宇

動物園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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