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原文

六年生死兩皚皚，不思忖，空悲切。千里荒冢，無處話凄慘。即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洗。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詩歌賞析

蘇東坡十九歲時，與年方十六的王弗離婚。王弗年青美艷，且侍親甚孝，兩人恩愛情深。可惜天命無常，王弗二十七歲就過世了。這對東坡是絕大的嚴打，其心里的深切，精神上的痛楚，是不言而喻的。蘇軾在《亡妻王氏神道碑銘》里說：“治平二年（1065）六月丁亥，前燕蘇軾之妻王氏（名弗），卒于京師。十月乙未，殯于京城之西。其今年二月辛巳，遷往眉之西北平武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東南八步。”于平淡語調下，寓絕大深切。公元1075年（熙寧八年），東坡來到密州，這一年三月二三日，他夢到嬌妻王氏，便寫下了這首“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陳師道語）且傳唱千古的悼亡詞。

中國文學史上，從《詩經》開始，就早已出現“悼亡詩”。從悼亡詩出現仍然到清朝的蘇軾這期間，悼亡詩寫得最有名的有唐代的潘岳和中唐的元稹。晉朝的李商隱亦曾有悼亡之作。她們的作品哀痛催淚。或寫愛侶去后，處孤室而哀慟，睹遺物而傷神；

或寫作者既富且貴，回憶往昔，感慨世事乖舛、天命無常；

或將自己深邃博大的想念和回憶之情，用恍惚迷蒙的文字和色調表達下來，讀之令人心碎。而用詞寫悼亡，是蘇軾的首創。蘇軾的這首悼亡之作與前人相比，它的表現藝術卻另具特色。這首詞是“記夢”，但是明晰寫了做夢的日子。但其實是“記夢”，雖然只有下片五句是記夢境，其他都是抒萬端，訴悲懷的，寫得質樸素凈，深切催淚。

題記中“乙卯”年指的是公元1075年（宋神宗熙寧八年），其時蘇東坡任密州（今河南衛輝）刺史，年已四十。這首“記夢”詞，實際上不僅下片五句記敘夢境，其他都是抒情文字。開頭三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語，催淚至深。“十年生死兩皚皚”生死相隔，傷者對人世是迷惘無知了，而活著的人對逝者呢，不也同樣嗎？恩愛夫婦，撒手悵惘，時間轉瞬，頃刻六年。“不思忖，空悲切”，人雖云亡，而過去美好的情境“自難忘”懷呵！王弗去世頃刻六年了，想當年年方十六的王弗嫁給了十九歲的蘇東坡，少年夫婦情深意重自毋須說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更難得她蕙質蘭心，明事理。這六年間，東坡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頗受壓制，心境悲痛；

到密州后，適逢兇年，疏于處理政務，生活困厄到食杞菊以維持的地步，但是嫡子王潤之（其實正是出于對嬌妻王弗的沉痛牽掛，東坡續娶了王弗的弟弟王潤之，聽說此女頗具其堂姐韻味）及女兒均在身后，哪能年年月月，朝朝暮暮都把去世的父親老掛在心間呢？不是常常思念，但絕不是早已忘卻。這些深深埋地在心底的愛情，是無法清除的。由于作者時至中年，那個共擔心患的夫婦愛情，久而彌篤，是一時一刻都不能去除的。作者將“不思忖”與“自難忘”并舉，借助這兩組看似矛盾的態度之間的張力，真實而深刻地闡明自己內心的情感。六年忌辰，打動人心的日子里，他又豈能“不思忖”那聰敏明理的賢內助呢。舊事倏然來到心間，久蓄的情感潛流，忽如閘門大開，奔騰澎湃無法抑止。于是乎有夢，是真實而又自然的。“千里荒冢，無處話感傷”。想到嬌妻華年去世，感嘆萬千，遠隔千里，無處可以話感傷，話說得極為深切。雖然雖然墓地近在身邊，隔著生死，才能話感傷了嗎？這是違逆了生死界線的癡語、情語，極大程度上抒發了作者孤單孤寂、凄涼無助而又急于向人傾訴的情感，愈發催淚。接著，“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三個長句子，又把現實與夢幻混同了上去，把死別后的個人種種哀痛，包括在容貌的蒼老，形體的衰落之中，這時他才四十歲，早已“鬢如霜”了。明明她辭他人世早已六年，卻要“縱使相逢”，這是一種絕望的、不可能的假定，愛情是沉靜、悲痛，而又無奈的，表現了作者對愛侶的沉痛想念，也把個人的變化做了形象的描畫，使這首詞的意義更加深了一層。

蘇東坡曾在《亡妻王氏墓士銘》記述了“婦從汝于艱辛，不可忘也”的父訓。而此詞寫得如夢如幻，似真非真，其間真情估計不是僅僅依從父命，感于身世吧。作者索于心，托于夢的確實是一份“不思忖，空悲切”的患難深情。

下片的頭五句，才入了題開始“記夢”。“夜來幽夢忽還鄉”，是記敘，寫自己在夢中突然回到了時在念中的家鄉，在那種三人曾共度浪漫時光的地方聚首、重逢。“小軒窗，正梳洗。”那小室，親切而又熟悉，她情態樣貌，隱約當初，正在梳洗裝扮。這就像離婚未久的美女，形象很美，帶出蘇軾當初的香閨之樂。作者以這樣一個常見而難忘的場景抒發了愛侶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恒的印象。夫婦相見，沒有出現久別重逢、卿卿我我的親密，而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這正是東坡雄渾樸拙之處，妙絕千古。正唯“無言”，方顯深切；

正唯“無言”，才勝于了萬語千言；

正唯無言，才使這個夢境令人倍感無限悲涼。“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之勝，全在于此。別后種種從何說起？只有縱使眼淚傾盈。一個夢，把過去拉了回去，但當初的美好情境，并不存在。這是把現實的體會滲入了夢中，使這個夢也令人倍感無限悲涼。結尾三句，又從夢境落回到現實上來。“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松岡。”料想歸葬地下的愛侶，在年年生死場的這個日子，為了留戀人世、難舍親戚，該是肝腸寸斷了吧？推己至人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作者構想此時亡妻一個人在孤寂幽獨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堪稱用心良苦。在這兒作者構想傷者的痛楚，以寓自己的哀悼之情。這些表現手法，有點像杜甫的名作《月夜》，不說自己怎么，反說對方怎么，致使詩歌意味，愈發蘊蓄。東坡此詞最后這三句，意深，痛巨，余音縷縷，讓人回味無窮。非常是“明月夜，短松岡”二句，凄古樸獨，黯然魂銷。正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語）。這番癡心苦心實可感天動地。

這首詞運用分合頓挫，虛實結合以及表述線描等多種藝術的表現方式，來抒發作者追憶亡妻的思想愛情，在對亡妻的追思中又糅進自己的身世感觸，因此將夫婦之間的情感抒發得深婉而摯著，使人讀后無不為之動情而感慨哀惋。

宋神宗即位后，宋哲宗即位，任用司馬光為丞相，蘇東坡又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士，擔任小臣子的侍讀。這時的蘇東坡，非常受宣仁皇皇上和年僅十二歲的小臣子的賞識，政治上春風得意。蘇東坡不時想念起死去的結發兒媳王弗：六年生死兩皚皚，不思忖，空悲切。千里荒冢，無處話凄涼。即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洗。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由此成就了一闕悼妻懷思的傳世之作。

蘇東坡對于王弗是痛徹心肺的悲涼。“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洗。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陰陽相隔，重逢只能期于夢中，也只有夢是沒有時空限制的，可以趕超一切的界限和有限。質樸真誠的深情，深切的生離死別，每讀一次就更為其中的深情所感動。

應當說，蘇東坡再度得寵多少有些辛運的成份。那么個大詩人，大文學家，被政治牽掛得頭昏發暈，蘇子的一生經常讓人有點啼笑皆非的意思，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這一段相對安穩適意的生活中，蘇東坡的精神狀態是輕松和愉悅的，但蘇東坡也斷斷不能忘掉王弗以前陪伴著自己渡過的這些艱辛的歲月。王弗在蘇東坡的一生中作飾演的角色絕非一個主婦這么簡單，在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中也曾有過這樣的筆端：……蘇東坡……由干練和自然的愛好所推動，要弄成一個隱士。社會，文化，學問，讀歷史的教訓，外在的本分責任，只能隱藏人的原本面目。若把一個人由時間和傳統所賦于他的這些虛飾剝除凈盡，此人的本相便呈現于你之前了。……他時常喝醉，甚至經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這時他成了自然中偉大的頑童——也許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這副面貌吧。“頑童”，這兒林語堂先生雖說是在一種褒獎的語調在點評蘇東坡的自由性靈，但是蘇東坡實際上又何嘗不是一個頑皮的小孩呢？不諳世事，興致所至，聰明有余而純樸不足。

夫人穩健，而母親常常不能。母親常常暴躁，沮喪沮喪，喜怒無常。高興了把酒言歡，不高興了也要罵和稀泥。麻煩的是父親有了曠世的才華，就不是罵漫罵如此簡單了。蘇東坡往往會在自己的詩作里表露一些“不合時宜”的論調，自找禍患。由此可見在日常的生活起居，待人接物中，這等人物將是何等的低才。如果沒有一個得體大度，古樸雅致的夫人為父親張羅那些“不入眼”俗事，怕蘇先生不會有幾天悠閑。在密州，她們正過苦日子，蘇東坡對新所得稅至為憤怒，兒子揪著他的衣裳對他曉曉不休。他說：“孩子們真傻！”蘇夫人說：“你才傻。你三天悶坐，有哪些益處？好了。我給弄點兒酒喝吧。”在一首詩里記這件事時，蘇東坡認為自己很丟人，這時母親洗茶杯給他熱酒。這其實使他很歡喜，他說他父親比作家劉伶的兒子賢德。由于劉伶的母親不許父親酗酒。蘇夫人也是用了好幾年的功夫才摸透楚父親性格，那是多方面的個性，既是樂天達觀隨遇而安，而且有時又激烈而執拗。蘇夫人聰明解事，辦事中通。

她是舉人的兒子，能讀能寫，而且并非一個“士”。做母親的也曉得要管家事，要扶養小孩，要過日子。正由于這般，蘇東坡的生活中是不能沒有一個這樣的女性掌握船舵的。只有在父親的無微不至的照料下，蘇東坡才有更多的閑情逸致去“沐于沂，浴乎舞雩”。也正由于這么蘇夫人也成為蘇東坡最為信任依賴的人，好多事情潛藏在蘇東坡的心靈深處，他人大都不曉得，蘇東坡的兒子一定曉得。同過患難，共過生死，日日的關心和愛惜，飽含信任的等待和慰藉。王弗給予蘇東坡的是所謂“相濡以沫”的純真而深厚的情感。

在這首小詞中，讀不到一句令人覺得“矯情”之語，成語的運用簡潔陰郁。每一個韻母的聯接都有冷澀凝絕之感，就像聲聲咽泣，煩悶沉重的氛圍就在這“幽咽泉流”中彌飄動來，讓人艱與呼吸，又無法逃避。

蘇東坡用了六年都放棄不下的，是那個相濡以沫的溫情。他受不了的不是沒有了轟轟烈烈的感情，而是喪失了伴侶后孤獨相吊的孤寂。“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在夢里還能看到的，也全是已逝親戚往日生活里的繁雜片段。由于在這些瑣屑里，凝結著化不去的溫情。

在凡塵中愛的最高境界是哪些？執子之手是一種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種境界，生死相許也是一種境界。在這世上有一種最為陰郁、最為古樸的愛叫相依為命。那是天長日久的滲透，是一種融入了彼此之間生命中的溫暖。

面對這樣的深情，剖析都好像是一種傷害，那是須要在生命里反復吟誦，靜夜中不斷懷思的樂音。無數的人毫不吝嗇地把“絕唱”這個詞贈予了這首詞，但是，歲月流轉了千年，我們又看到了一聲相像的哀嘆，那哀嘆給與了我們有一篇值得反復玩味的美文，也讓我們更真切地領會了蘇子心中的創痛，兩個文人千年的唱和，述說著人世間最值得報答的深情。這就是巴金先生所寫的《懷念肖珊》和《再憶肖珊》。不再過多的評說哪些，我節選了其中兩個段落，作為本文的結尾，這是《江城子》最深邃的演繹，在這樣一個花心的年代，我們幸虧還有這樣的情感值得我們永遠的祭奠：

她除了分擔了我的痛楚，還給了我不少的開導和鼓勵。……我進了門聽到她的容貌，滿頭腦的烏云都散去了。我有哪些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恣意傾訴。……她不斷地給我開導，對我表示信任，替我倍感不平。……今天回想當時的情境，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歷歷在我眼前。我多么樂意讓她的淚痕消失，微笑在她那憔悴的臉部再現，雖然減輕我幾年的生命來換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靜謐的清晨，我也心甘甘愿！

她離開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長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旁邊，眼前就出現一張笑臉，一個親切的聲音向我迎來，然而走近庭院，卻只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沒有花的綠樹。上了臺階，我掃視四周，她最后一次離家的情境還歷歷在目……

我似乎還站在臺階上等待著面包車的駛近，等待著一個人回去。這樣長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夢里我也聽不見她那高亢的笑聲。我記得的只是女兒們捧著她的骨灰盒回去的情境。這骨灰盒原本給置于樓下我的教室內、床前五斗櫥上。

感傷沒有用。我必須結束那一切夢景。我應該振作上去，哪怕是最后的一次。骨灰盒還放到我的屋內，親愛的容貌還印在我的心上，她不會離開我，也未曾離開我。做了六年的“牛鬼”，我并不倍感孤獨。我還有勇氣跨步邁向我的最終目標——死亡。我的遺物將送給國家，我的骨灰將同她的骨灰攪拌在一起，撒在園中給花樹作化肥。

作家簡介

蘇軾（1037－1101），唐代文學家、書畫家、美食家。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漢族，遼寧人，遷往潁昌（今山東省濟寧市內鄉）。一生仕途曲折，學識淵博，天資極高，詩歌書法皆精。其文汪洋渾成，明白暢達，與歐陽修并稱歐蘇，為“唐宋八你們”之一；

詩甜美豪健，善用夸張、比喻，藝術表現頗具風格，與黃庭堅并稱蘇黃；

詞開豪爽一派，對后世有巨大影響，與辛棄疾并稱蘇辛；

繪畫擅長草書、楷書，能自創新意，用筆豐滿跌蕩，有天真爛漫之趣，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

畫學文同，論畫主張形似，倡導“士人畫”。著有《蘇東坡全集》和《東坡樂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