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蹁躚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水調歌頭》詞作鑒賞

這首膾炙人口的春節詞，作于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即丙午年的國慶節，為作者醉后抒情，想念哥哥蘇轍之作。

【注釋】

①把酒問青天：李白《把酒問天》：“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②今夕是何年：牛僧孺《周秦行紀》：“共道人間悵惘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③瓊樓玉宇：神話傳說中的月亮宮殿。

④不勝寒：抵不住嚴寒。

⑤“起舞”句：在月光下舞動優美的影子。

⑥轉朱閣：月亮轉過了藍色的樓閣。

⑦低綺戶：月亮低低的照進雕花的陽臺。

⑧照無眠：照著心事重重的脫發者。

⑨“何事”句：為何偏偏老是在人有愁思別恨時才圓？司馬光《溫公詩話》記石曼卿詩：“月如無恨月長圓。”

⑩“千里”句：相隔千里，共賞美好的月色。嬋娟：指月中的嫦娥，這兒指代月亮。

【賞析】

蘇軾在中國文學是個很特出的人物，從政上海都督時，他在西湖中筑了一道堤，人稱白堤，百姓賴之，至今還是西湖十大風景之一。但他之所以受人喜愛，還在于他的文學成就，以及從文學作品中所表現下來的高風亮節。他在四川密州任巡撫時寫過《江城子·密州出獵》、《水調歌頭·中秋兼懷子由》這樣兩首詞，至今膾炙人口。在中國，幾乎每一個讀書人對這首《水調歌頭》都耳熟能詳。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月亮是中國古時文化的重要原型之一，中國唐代作家對月亮的歌吟單從數目而言也是無與倫比的。但是天地間總是“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真正能使觀者感遭到生命與自然相交融的這么一種和諧之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同美麗的夢一樣。蘇軾在另一首詞中說過：“對花逢酒不飲待何時”，而月亮不正是一朵高懸天際的巖石之花嗎？據有關典籍記載，東坡并不是一個能飲好多酒的人，但他喜歡與他人一起喝酒但愿人長久 筑音，尤其是看他人喝酒，他人的快樂也就是他的快樂，他胸襟寬容，知性端午，在如夢浮生里，他處在醉與醒之間，既不像屈原那樣遺世而獨立，也不跟有些文人似的和其泥而揚其塵。他是他自己，沒有比他自己更接近于他自己的了。“問青天”，李白登武當山頂說過：“恨不得挾謝眺驚人詩來，搔首問青天耳！”屈原《問天》是一部飽含幻想的作品，共有一百多問。東坡這首詞也是對青天提出了他的疑惑。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今夕何年”也就是《詩經》中所說的“今夕何夕”。劉向《說苑》中有一首“越人歌”，用越語寫成但愿人長久 筑音，譯成當時通行的草書，最后一句就是“不知今夕何夕”。不同之處在于：《詩經》及《鄂君歌》中說的是對發生在自己頭上的一切倍感詫異，如同把自己遺忘了一樣，不曉得這個晚上是那種夜間了。而在東坡的詞中，則是對上天的宮闕存在著困惑。在唐代，有著“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的說法，因而，東坡以為，天上與人間必然有著不同的估算時間的方式。人間的時光如白駒之過隙，而天上的則是平緩的，這兒暗寓一種對時間催人老這一自然現象的無可怎奈的悲涼。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此句是前面那個憤慨心情的很自然地轉換。由于對人世間的時間以及自已的仕途是無可怎奈的，因而想“乘風歸去”。這兒用了一個“歸”字，是很有深意。李白被賀知章譽為“謫仙人”，而東坡也遽然以“謫仙人”自任。他到天上，不是附驥之尾，而是再回到他所來的地方。但是，他在想入小意中，又逐漸形成了新的疑慮。“高處不勝寒”是害怕自己再也忍受不了那個純凈的嚴寒。李商隱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嬋娟”乃“美好貌”。青女素娥是耐得住嚴寒的，因之才能在月中霜里大賽誰更美好。但作家會如何呢？他其實是忍讓不了，他的天堂在人間。在這兒，蘇軾賦于這首詞以極其豐富的意義。他對自己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是有些厭煩的，他也盼望上升到一個更純凈的高度，但是他卻忍受不了這些嚴寒。他就是這樣處在一個矛盾的情景之中。代詞面的意思看，好像是瓊樓玉宇乃耐不住高處的嚴寒，而作者的真正關注的還是自己。“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一句是作者的猜度之詞，杜甫詩“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桂樹在月輪中留下陰影，斫卻此桂，清光應當更多。據唐代姮娥奔月的傳說，月中還有吳剛，坐在那兒斫桂。故毛澤東有《虞美人》“吳剛捧出槐花酒，孤寂嫦娥舒錦袍”云云。

“轉朱閣，低綺戶（原作“窺綺戶，后來蘇軾自改‘低綺戶’更顯精辟）照無眠。”連用三個時態，來描述月亮的運動。月亮升上去，轉過朱閣，漸漸降落，月光延展進陽臺，照到床上無眠的人。“照無眠”有兩種解釋，月光照在人身上，而人還處在無眠狀態。也可能是月光照到床上，卻發覺并無人在此睡著。那人在何處呢？李白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是寫人在床上卻無眠的；另一首“卻下水精廉，玲瓏望秋月”，則寫人并沒有躺在床上，卻坐在窗外默默地望著月亮。詩人在這兒把月亮擬人化了。如同月亮也是一個與他“心有靈犀”的同事。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何事”俗本多作“何時”，一句之中有兩個“時”字，是不太妥切的，同時也與理不通。由于里面早已把月亮當成自己的同學，因而要跟她聊聊心，要向她表示最為親切的祝福，這句的意思是：月亮啊，你這高處也能勝寒的“別有天地非人間”的造物，莫非還如我們這種渺小而悲哀的人類一樣有著哪些遺恨嗎？不，你是完美無缺的，不應當有遺恨的；但你又是由于哪些緣故總是在人們別離的時侯團圓呢？莫非你就不能在人們團圓的時侯團圓，別離的時侯殘缺嗎？你為何總是要跟我們不一致呢？我們人類別離的悲涼莫非就一點也贏不到你的同情嗎？

由“把酒問青天”到此處的問月，作家的愛情有了比較大的變化，他漸漸體悟到了哪些，也可以說他看到了天外之音。“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一句可以看成作者的感悟，也可以看成月亮的回答：月亮也不是完美無缺的，她也有著自己固有的憤慨，同人有“悲歡離合”一樣，她也有著“陰晴圓缺”，這世界本身就不是完美的，每一件事物都處在自己固有的缺憾之中。明白了這一點，再怨天尤人有哪些意思呢？

最后“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也就是“隔千里兮共明月”的意思。這個結局是自然而然地達到的，作者最終自然會達到這一高度。但這一高度卻并不嚴寒，它還是我們常人通過努力才能達到的。蘇軾的思想境界并不如朱熹那樣的理學家高遠，他比較地有人情味，他的曠達是一種生活化了的心境，他在人間，在自己的生活之中。這首詞之所以廣為留傳，膾炙人口，其緣由就在于此。我們并沒有把蘇軾當作一個膜拜的偶像，我們把他看做自己的同學，確實，在中國文人中，你找不到比他更適宜做同學的人了。

下邊我們須要對這首詞作一整體的評價，這首詞在詞的價值可以跟蘇軾的《前赤壁賦》在詩歌的價值相比，但是這兩篇作品，有一種內在的共性。《赤壁賦》中說：“江上之清風，林中之明月，用之不盡，取之無竭，是造物無盡藏也。”清風明月，“耳聞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我們在享受這種大自然豐富的饋贈時應當倍感幸福，應當對自然、對生命、對生命與自然的共生感激不盡，我們除了是自然的同學，是清風明月的同學，也是自己的同學，但是，唯有自己才是你最初與最后的同事。基督所說的“要愛你的鄰人”，試問誰還比自己更接近自己呢？基督還說“要愛你的敵軍”，試問：誰能比你自己更是你的敵軍呢？你正是自己的鄰人，也是自己的敵軍，人生的勝利就是擊敗自己。為此，基督所說的就是“愛自己”，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如何可能去愛他人呢？

孔子說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所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己及人，己立而立人，己達而達人，唐代人所推崇的“安家治國平天下”，也要以寬松開始。人必須先成為自己的同學，不要自己作自己的*者，不要自己作自己的暴君。——還是回到蘇軾的這首詞上吧。在這首詞中，蘇軾最終達到了某種令人向往的內在的和諧，除了是與自然的和諧，與生活在另一處地方的父親的和諧，但最重要的還是與自己的和諧，他不再想乘風歸去，他也不再怕高處的嚴寒，他躺臥在大地上，在他的上方，有著無限蔚藍、高遠的藍天，有著如同黃金一樣閃亮的月亮！

其實，蘇子此詞無論寫作手法或意境都屬上乘之篇，但畢競還有些許“酒后醉話”之蛛絲馬跡，不過這絕不影響這首千古絕唱以及蘇軾的文學功底及個人素養。不同凡響的《水調歌頭》，雖然有點醉話也講得這么美妙和富于哲理，這就是蘇子的高妙之處。無怪乎，自蘇子詠月的《水調歌頭·中秋》問世后，九百多年來，人們一直眾口一詞“前人詠月詩歌幾可盡廢，尚無后人可與比美”。